表现真实的勇气
静不下心来读小说,于是又拿起家里好几本关于奈良美智的画册和采访集来重读。
奈良美智成长于60年代尚未受到城市化波及的日本青森地区。父母在广阔田野的一个平坦土坡上盖起一座平房,家的周围被树林环绕,一到冬天下雪后便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白。奈良美智在《始于空无一物》中回忆道:“知道看似什么也没有的景色里,也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的存在,那是某种想象之外的温暖之物,风景也因此全然去除了寂寥之感。”
这种细腻微妙的体验自然是极其个人的。但神奇的就是,奈良美智就是能将这种在超越语言的internal level上才能捕捉到这种感受,通过绘画作品传递给人们。直接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他的作品吸引。较之那些更知名更华丽的大头小孩们,我反而更喜欢那些画在草稿纸上的零星涂鸦。那一幅幅看似背景空旷,有些寂寞地只站着一个小狗,一颗小树或者一个小人的表面之下,很确定地覆盖着某些温暖的东西。无论表面上的展示出来的是可爱还是暴力,那底下都还蕴藏着一层熟悉感。
奈良美智回忆起在德国的冬天,说欧洲冬季日落很早,每天骑着自行车回家,看到远处校园亮起的零零散散灯光,那种心情就与小时候在荒芜的田野上体验的感觉联系在了一起。
“儿时的秋冬季节,天也很早就转暗。在回家路上远远望见星点灯光的那份感受其实始终存在在体内,就好像是感受本身来了一次时光之旅。身体在月色朦胧中记住的东西,能够让身体以及大脑再一次得以体验,这份感受无法用语言表达,却能用绘画表现出来。那时,我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是以儿时的感受在画画。……越是去往各种不同的地方,越是会回到内化在自己心中的风景。”
而且如今年纪越大,我对此越是能感同身受。我觉得这是每个内心细腻的人都有过的体验。儿时某年某日,自己孤身一人在玩耍或走在路上,突然第一次被一种 “世界如此之广阔,而我确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 的冷酷事实所击中,但纵然这份感受是孤寂的,但我却也不感到恐惧,因为人与人,人与世界也不是彼此完全隔离的,而这种当下美的瞬间与永恒,却伴随着淡淡地惆怅——当然这种感受无论怎么用语言表达,都很矫情,而且它并不足以完全描述出我的感受,最终只能付诸与绘画来表达。于是无论我画什么,写些什么故事,深挖下去想要连接起来的都是那些儿时的感受。想要在余下的人生里,不断回味,复刻那些重要且珍贵的时刻。
如果不画画我还能做什么?
奈良美智作为我非常喜爱的一位艺术家,如今已经不是靠作品,而是以他的创作方式继续影响着我。每当在我觉得找不到画画,乃至生活的意义的时候,都能从他的日记、工作室的照片里或者慰藉和鼓励。
奈良美智在《始于空无一物》中提到自己在日本发生福岛大地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想画画,他开始考虑自己究竟能为此做些什么?——不是以美术作者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人,他究竟能做什么?这个想法是奈良美智一以贯之的,从他在90年代初到德国学习美术的阶段,他就在日记里就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画画,为什么要做艺术。如今他觉得自己创作艺术,不是当作【职业】而选了这条路,而是以【生活方式】所作的选择。
每当画画给我带来巨大压力时,就会想到这句话,似乎就能暂时从这种业务压力中解放出来。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那个幸运的【将兴趣成功变成了工作的人】,但事实上,兴趣一旦成为了专业,尤其是当作品受到不好的评价时,会觉得整个人的存在都被否定了。但艺术又是如此主观的东西,很多时候他人的不赞同只是品味观念上的差异。可无可奈何的,人就是会take it very seriously and personally.
那如果不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如果有一天世界末日来到,整个人类被打回蛮荒时代,我作为一个人,能为社群做点什么?有时我觉得自己想要做一个把世界上各种感受通过艺术作品展现出来的人,想要成为storyteller。除了绘画,还可以用文字,摄影,游戏等等其他方式讲故事。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这些故事能给世界带去一些美好,希望有人能因此觉得自己的痛苦被理解,快乐被分享。
创作仿佛内心的镜子,有半点虚伪都能被照映出来。
阅读喜欢的艺术家采访的时候,还有一个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每当读到 “啊原来对方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的瞬间。例如在20岁第一次欧洲之旅回国后,奈良美智意识到:
“这次旅行让我知道,比起画画技术的优劣,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所能共享的东西更为重要也更为有趣。在成为大众化的东西之前,必须现在同一代的人之间共享。之前觉得自己无法企及的同学的画作,现在看来也只是图有技巧罢了。”
这段话让我想到很多网上关于画手技术的无谓争辩和令人作呕的各类鄙视链。我比较年轻的时候,的确会仰慕那些技术很强的人,但当年纪慢慢增长我开始意识到,无论一个艺术家的作品“看上去”多厉害,受到多少所谓的“追捧”, 如果对方内心空空如也,或并没有自己真实的想法,那样的作品对我而言就是无聊的。
“we are torn between a nostalgia for the familiar and an urge for the foreign and strange. As often as not, we are homesick most for the places we have never known.”我想不止我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受,来到明明陌生的地方或国度,却在某一瞬间感受到了奇异的熟悉感,where my heart is full, my body is loved and my soul is understood。
再回到奈良美智的访谈里,他认为优秀的艺术家要重视自己亲眼见到的现实。因为只有自己亲身感受过的情绪才是能打动自己的。但有时艺术家的感受和大众的审美是错位的,梵高的作品是百分百的自我表达,即使在当时没有和人们达成连接,但它的真实因为太过强烈了,得以穿越时间的考验打动未来的我们。因此艺术作品赖以支撑自我的就是独立和真实性。
我时常觉得创作很痛苦。这个痛苦往往来自:复杂的情感因为技术限制而不能完全被表现出来。好像还没学会讲话的小婴儿,不舒服说不出,只能尖叫哭闹。即使后来技术成熟了,能随心所欲地表达了,但人又会被社会的规则、他人的话语所束缚。尤其是当艺术成就已经在所谓的艺术圈有了巨大的知名度后,仍然能够不太在意评论界的声音,不断地审视自己,尝试新的哪怕不被大众接受的作品,依旧照着内心的声音往前走着。这样的艺术家才是真正有勇气的。
真诚的艺术作品是否能与大众建立连接,很多时候也是靠运气。但时间得以将作者与作品分割开来,奈良美智的作品的流行,在幸运的基础上绝对有着真实情感打下的基础。艺术家要在当今生存,若懂得谄媚其实可以很容易获得舆论的认可,但有勇气的艺术家则更重视自己的感受,虽然虚假之作让人能一眼看穿,但问题是大众和评论全也不见得有勇气揭穿这种虚假。
因此每当自我怀疑,彷徨不前时,就会看看奈良美智的日记和访谈。他现在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大叔了,毕竟也是65的人了,但勇气和真实这样的词语,却依旧得以在他身上呈现着。永远觉得他是一个工装裤上撒满了颜料,对一切都怀着感恩,腼腆地希望 “能一直这样画下去就好了”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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